灯花LUN

眼高手低。是个杂食。

【原创】飘浮


1.

很难说当看到苏泛像个布娃娃一样被撞飞到空中时,齐可洋是什么感觉。也许那接近于“喜忧参半”。就像等待一件预想中一定会发生的事,当它发生并且结果呈现在眼前时,那种感觉刚好介于“咦怎么这样了”和“我就知道会这样”之间。

齐可洋有点庆幸今天来了。他是昨天突然决定要过来的,现在他有机会被他看到了。苏泛实际上是穿过他的身体砸向路中间的,于是他决定和他一起坠落。齐可洋擅长玩“假装掉下来”的游戏:只要暂时放弃飘浮就就行了。于是他伸手去抓苏泛的衣角,在近乎静止的一瞬间,他假装真的抓住了他的衣角。

但也只有一瞬而已。之后,他和他一起坠回到地面时,只有苏泛一个人发出了声响。再之后苏泛的血穿过了齐可洋并不存在的身体,从他的后背和手臂那里漫了过去。他看着苏泛歪向一边的脑袋,恍惚地从那滩血里坐了起来。

喜忧参半的感觉更甚了些。作为企图忽视苏泛的痛苦的尝试,他抬眼看尖叫的人群。然而在苏泛停止挣扎的抽动之前,最让他好奇的人并没有出现。

现在,苏泛不再发出动静了。齐可洋再次低头看他的时候,早该消失的那种冲动行为又重现了:他伸出手,试图去擦拭苏泛嘴角仍在涌出的血沫――从那么漂亮的唇瓣涌出的血沫。行动的徒劳让齐可洋又久违地难过起来。



2.

从记忆里扒出图片来与现在做对比的感觉是让人乐此不疲的――很久以前,齐可洋就乐衷于与苏泛一起翻动一本破烂的找不同图画书。陈执钦显然比图画书有趣多了。


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陈执钦哭。


陈执钦把脸埋进臂弯里,蹲了下去。齐可洋来到他身边,看到他后脑勺上深黑色的凌乱发丝间,那两个让人很难忘掉的发旋。

就在昨天,他和陈执钦一起去看了苏泛――一起去承受煎熬。坦白讲齐可洋替他感到幸运,因为苏泛虽然看起来毫无生气,但面孔和躯体依旧完整而美好,而且拥有呼吸。齐可洋凑近他的额头试图感受温度。而陈执钦连苏泛的手指都不敢碰。

“大概你也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。如果知道现在,自己是这个样子的话。”齐可样坐在苏泛旁边,用自己无知无觉的指腹,戳苏泛无知无觉的掌心。他的手掌早比自己的大很多了。

齐可洋接受了这个现实:无论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,比如陈执钦,都暂时帮不了他了。苏泛被他自己困住了。这比他想过的任何一种结果都差一点――陈执钦没能把苏泛留住,而自己也不能把苏泛带走。偏偏苏泛就在这,哪儿也去不了,什么也决定不了。

就是这个时候齐可洋看见了陈执钦在哭。是像一幅静止画面,渐渐是眼眶和鼻头泛红,泪水非常柔和地滚了出来。他有很好看的眼睫。

“你知不知道我那天本来要做什么……”声音从他的指缝里哽咽地透出来。他坐到背对窗的椅子上,把脑袋埋到苏泛床边。


窗帘是大开的,天气很好。齐可洋就坐在窗台上,感觉自己成了玻璃透出来的光线的一部分,又希望和尘埃一样被照得透亮。


“那天晚上,我去找你的时候,本来,本来差一点就说出来了……说出来就好了,你就能知道了……你要是知道就好了……”

陈执钦的声音含含混混,因为悲伤而不住停顿。他想要让苏泛知道什么?――这并不重要。齐可洋不再看他俩,只看窗外,他想出去接触不那么滞重的空气,不想再呆在这儿了。

于是他出去了,径自穿过玻璃,阳光裹住了他,他是尘埃的一份子。


3.

好几年前,齐可洋与苏泛第十一次重逢――每一次都不是凑巧,因为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,只要齐可洋想,就能马上回到他的身边。

那一次是在黄昏,某个最脏的死胡同里面。苏泛穿了件廉价的白色背心,后背的部分几乎被汗水浸透。他像疯了一样用拳头往砸墙,血水在指节飞溅又流淌,却只在本就看不出颜色的墙砖上留下几个以后也不会被察觉的印子。其间还往墙上撞了几回,肉体与建筑物相触发出笃实的声音,仿佛要盖住那声音一般,他没有规律地大吼大叫。

大多数时候齐可洋喜欢从半空中俯视苏泛,看他在杂乱的世间往来穿梭,这很有趣。但这一次他看见了苏泛发疯的样子,便凑近他,想触碰他的双手。

“不疼吗?别这样,哥哥,别这样……你不疼吗。”

这些年,齐可洋已经习惯了语言不会被听到,动作不会有作用的日子,所以只是陪着他,喃喃自语希求苏泛停止自残的举动。

直到太阳完全落下,苏泛停下来,垂头对着墙壁。一会儿又坐到地上,肩膀颤抖。那段时间苏泛总是顶着一个自己剪的、很难看的发型,杂乱的发丝跟着颤。他发狠似的大口喘气。

齐可洋坐在他跟前,盯他垂下来的琐碎刘海。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发疯,从更久以前,齐可洋就见证了他的变化。他每天收敛表情,垂着头在人群里晃来晃去,打架的时候学会拎起空酒瓶,自己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,眼睛盛满仇恨,靠胡言乱语吓跑所有对他心存幻想的天真少女。


可把他变成这样的居然是爱。


“不是谁的错,真的不是,是我自己掉下去的。不怪他,求你了,求你了,真的不怪别人……”

齐可洋在最初目睹他的绝望与恨意时,曾用尽一切办法澄清真相。可是没有用。误解已经造成,苏泛的仇恨像生根的藤蔓植物波及每一寸土地,只绕过那个小小的坟墓。而被种下种子的地方,他对齐可洋的爱还像泉水一样,在源源不断地浇灌。

触摸着他的伤手时齐可洋几乎潸然泪下。他如此痛恨苏泛对此刻自己存在的浑然不觉,因而也痛恨造成这份浑然不觉的自己。他就是这么看着苏泛在浑然不觉中任由心中恶念烧灼,几乎要将剩下的整个人生都烧成焦灰。

那是苏泛刚满十八岁的时候,他们分别的第八年。


4.

然而齐可洋曾最担心的事情那时候毕竟没有发生,事情转了个弯,向美好的方向近了一步。顺着回忆,他又一次在那条胡同撞见苏泛的时候,一切都显得不寻常了。

那的确是苏泛,但从头到脚都细致打理过了。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男人。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苏泛和那个人奔跑的脚下――说奔跑并不合适,他们是彼此搀扶,踉踉跄跄地前行。苏泛正急得发慌。血是从那个人的身上流出来的,他用手捂着的那片西裤上渗出暗红来,流淌的暗红色挣脱衣料,浸染进那条脏兮兮的路上的泥与灰之间。

和陈执钦的重遇是多么戏剧化啊!齐可洋凑近这两个人,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了。他记得陈执钦的眉目――那些日子里齐可洋仍思念过他。


5.

在那之后更深刻的记忆几乎都远离了胡同小巷。齐可洋又想起第一次看见苏泛和陈执钦接吻的时候,就像第一次看见飘浮的云层作为水滴将自己环绕,又像第一次看见跃起的鱼群穿过激流拍打在石壁上,又虚幻又真实。

他们的吻并不遥远,就在这座城市,平凡到很容易就能被人发现。甚至也不神秘。没有要冒险做件什么事之前的畏缩和兴奋,没有故作矜持的磨磨蹭蹭,他们就是很自然地抱到了一起而已。

这和齐可洋以为的不太一样,当然他也从未想过苏泛会和男人接吻。和许多年前电视重播过的连续剧、世界名著里破烂的插图、街边莫名其妙的广告,都不一样。他们差不多要交缠在一起:他的左手按着他的腰;他的胳膊环在他的脖颈上;他的右手插进他的头发;他抓挠或者揉搓;他贴在他的胸口上;他们吮吸;又或者轻咬。他们要融化了。他们在干什么?

现在齐可洋能记起来了:那的确是一个非常,非常普通的地方。是某一个公园,雕塑后面只有苏泛和陈执钦两个人的时候。

好奇与刺激感让他继续看完。事实上那次苏泛他们也只进行到了这里为止,他们从彼此身上分离后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到阳光下。齐可洋并不需要遮蔽自己,却仍然因为视觉和情感上的冲击而缩到一旁树下,背对着那两个人,怕看到他们的脸。

原来他们早就成年了,齐可洋突然想到。

而他甚至不能长大。


于是齐可洋很自然地又回想起陈执钦亲吻自己的那一天,那是更早以前。是星期六,天气燥热。他斜坐在某辆车的后座,闭眼压抑胃部的汹涌。陈执钦悄无声息靠近。齐可洋感到他的呼吸轻柔地打在自己额头上,却没有动。十几秒钟后脸颊上滑过略带湿润的柔软触感,快到几乎感觉不出陈执钦嘴唇是什么温度。但能听到声响,非常细微。他大概以为他睡着了。

齐可洋至今记得十岁的自己那时是怎样由疑惑转向惊愕,继而是谜一样的平静与快活。怕戳穿也怕被戳穿,他强忍着没有睁开眼睛,连手指都不敢再动一下。直到汽车穿过某处隧道时,眼前虚无骤然变暗以后,他才装作刚刚清醒一般扭头慢慢活动酸痛的颈椎。这时已到隧道尽头,白昼的光渐渐回归又猛地变强。齐可洋看见另一边窗外出现的山的轮廓和深绿树丛,也看见窗内十四岁的陈执钦与自己咫尺相对,正目光灼灼。


6.

无疑,现在的陈执钦把最好的都尽可能给了苏泛。“肯定很贵。”又一次坐在窗台上,齐可洋背对蓝天白云,视线在苏泛和陈执钦,以及室内的一切之间游移不定。

从苏泛出事以后,这是第几个星期了?还是第几个月?其间齐可洋每次来到这里,都必定接受看着他却无能为力的失落,当然从他的角度想也只用失落就够了。相比之下,陈执钦的痛苦是实实在在落到地面的,他几乎每天都来,靠自己的痛苦疏解满室的孤独。是的,没有别人陪着苏泛了。时至今日,苏泛连自己都丢失了,他只剩下陈执钦。


在苏泛还不叫苏泛的时候,齐可洋万不会替他预料到这样的未来。齐可洋曾天真地以为,苏泛换掉身份不过是为了与过去挥手作别,因此他曾是那么高兴地看着苏泛穿上从没穿过的衬衫和西装,走进从没去过的高楼大厦。直到有天他发现了他的阴谋,才意识到苏泛不过是在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堕落。就在那一天,齐可洋又一次眼眶里盈满泪水,只因为看见陈执钦对苏泛俯身耳语。多无辜的人啊。

连齐可洋都知道陈执钦把最好的都给了苏泛,早在那时便是如此。苏泛怎么可以不知道呢?

如同从前,陈执钦喜欢把手指伸进苏泛的头发轻抚,也喜欢对他轻声耳语。他趴在苏泛枕边向他说话的时候,已经面带微笑。是眉尖蹙着,嘴角上扬。他好像时常说起过去,其间戳一戳苏泛的脸颊和嘴角。

齐可洋更愿意一直坐在窗台上看他俩,在按捺不住好奇想要知道陈执钦究竟在絮叨什么时就靠近些。然后看到他更多肉麻的小动作,比如捏耳朵或者摆弄手指。

离开房间之前陈执钦亲吻苏泛。那之后齐可洋目送他带上门的背影,然后坐到苏泛身边。

但有天事情变的不对劲了。


一个星期,两个星期,这一天,齐可洋发现他依旧没有来。

他决定从上午开始等他。到了阳光更盛的时候。窗框的影子落在被单上。金鱼是该换水了。云飘过来。云过去了。一只黑色的鸟飞过窗口。

天色深了下去,越来越暗。

第二天齐可洋从清晨开始等,飞过的鸟他认出来了。但陈执钦还没有来。第三天他想去找陈执钦,带些安慰性质的自嘲。但从苏泛出事以后,陈执钦从未消失过这么久。

可他这时却突然出现。红眼圈,头发凌乱,步履拖沓――陈执钦是那么推开门坐下的。他拖出苏泛的手臂来,狠狠捏住那过于细白的腕,逼视他宁静的面孔几秒钟后松开手,指甲给对方留下几个浅浅的痕。然后他趴在床边,低声大哭起来。

齐可洋看着他颤抖的双肩,在空白的思绪中逐渐意识到,他担心的事情还是暴露了。


7.

曾经,齐可洋因为好奇守候在那栋苏泛和陈执钦相遇的大楼窗边――他不敢去人太多的室内。刚刚明白苏泛复仇的目标时他分外难熬,因而那时每天他都去看他们,免得错过结局到来的场景。每天陈执钦的行动都牵动着他的焦灼,他生怕下一秒再看到的时候,陈执钦成了一具尸体而苏泛被戴上镣铐。

可久而久之他发现更焦灼的还是苏泛。苏泛上班的第一天是多么从容:从腰板到声音没有一丝发颤。后来呢?后来苏泛开始晃荡着从小路走回出租屋去,对房东以外的所有人躲躲闪闪,额头和后背每时每刻都一起冒汗;再后来他站在街边低头喘气,对着齐可洋的墓碑号啕大哭,工作间隙望向窗外发呆的时候,眼神专注得让齐可洋几乎以为他是看到了玻璃外正注视他的自己。

齐可洋那时候花了很长时间,终于确定陈执钦不会有危险了。因为他开始看见苏泛对陈执钦笑,每次苏泛跑向或抱住陈执钦的时候都在笑。

“太好了。”那时他以为,真的都没事了。


过多的细节都只残存于回忆的底层。多久之前,苏泛靠温柔替换悔恨,如同冰变成水,云变成雨珠。会被陈执钦用作打趣的琐事关乎所有小心翼翼的拥抱和凝视,齐可洋不记得那些,却勉强知道苏泛在陷入黑暗之前的日子里承受着何等煎熬与幸福。剩下的全是细节而已。

现在,陈执钦满是呜咽的责问也成了细节。齐可洋不再记得自己听到的,那些不成句子的愤怒与哀伤――“但现在该哀伤的不该是你了,”他想,“也不是我。”

是苏泛。齐可洋只替苏泛哀伤。

“你不明白吗?你还不明白吗?”

他妄想牵制住陈执钦离开的脚步,他试图替苏泛擦掉陈执钦的泪水,他因苏泛所受的误解而怒视陈执钦,他瞪住陈执钦紧锁的眉、通红的眼,当他深知一切皆为徒劳,深知所有人都会穿过他虚无的身躯走向一扇扇他找不到的大门,他依旧一遍遍哀求吼叫、手足无措――

“别怪他!”

为什么你们都在尝试放弃被爱?为什么你们如此相似地对彼此毫无察觉?当齐可洋第一次看见苏泛从陈执钦背后搂住对方,并把双手插进他衣袋里取暖的那天,他就隐约明白了苏泛的选择――苏泛何尝不是把最好的都给了陈执钦呢?陈执钦又知道些什么呢?


“他被困在那儿了。但这意味着他就在那儿。”


也许一切尚有可挽回,也许他还能打捞起浸了两年海水的月亮,也许希望虽渺茫却并非不可捉摸。齐可洋还有剩下的办法,他还替苏泛留了条自作主张的路:他还能拿重逢的可能,换成穿越黑色梦境时的最后一份礼物,至少他愿意看到他们的幸福,无论过去,现在,将来――

但在那之前,他仍要看一眼苏泛的熟悉的面孔。俯身凑近对方耳侧的时候他会向他解释:“回来吧,哥哥。我怕他不要你了。”

而那的确是一个非常、非常安静的下午。阳光溶解在空气里,很轻易地,就将齐可洋低头诉说的每一个音节都淹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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